张渚瞳孔微缩,似没料到孟珏竟会突然辨斥于他。他虎掌一握,刚要开口,张斓却已出声反呛:
“你若不为和亲之事,为何费尽心机要见爹爹?”张斓面上含怒。“那平夏王已过半百,膝下嫡子比你还要长上三岁,难道你要告诉我,你是自愿嫁去那荒凉之地!?”
“四郎君,我已说过,怀柔之志不会变,我确有所图,但不在此。”
孟珏从容不迫,并不把张斓的挑衅放在眼里。她独立堂间,身形如顽石丛中挺立生长的青松,任由狂风骤雨,也撼动不了那磐石般坚定的意志。
寂静无声的堂中荡起一抹嗤笑。
“听张旸说,汴京娘子颇有姑婆之姿,我还道是什么人物……”
“他也有走眼的时候……”张昭状若无趣,正想起身,眼风却不经意瞟到孟珏脸上的神情。他心头一跳,刹时收了声。
“你说你不为和亲而来……”张渚再次开口,只是他面色依旧不露丝毫破绽。“你可知卫夏之局是何解意?”
“安抚使。”孟珏神色不为外物所移。她面容平和,姿态却并不谦卑。
“你我皆知,今日卫夏之处境好似前朝晋梁之境状。梁国于晋,不过是碗中之物。晋不灭梁,无外于魏家三虎相互夺权,内心不齐。纵然有心一统也会因内乱不得其终。而待魏三平定内乱,朝中万心合一,隔年便出兵灭了大梁。”
“平夏脱卫自立,卫朝终究是要收复的。这一结果不会因我、抑或任何人改变。”
“平夏王年岁渐长,嫡子野心勃勃不肯屈居人下,所谓和平也不过一时之景。这点,我心知肚明。”
“您道我不知其况?不,我早已知晓全貌。我便是在看清整盘局势的情况下甘愿作这枚注定舍弃的卒子。”
孟珏嗓音轻泠,落在堂中却振聋发聩。
张渚沉默良久。堂下之人的神情熟悉又陌生……午夜梦回,他仿佛看见那个在沁园花丛翩翩起舞的少女。她迎着风,笑靥比花还艳,对着他,清浅地唤他二郎……
“二郎,大郎被大哥叫去武场了,姑母陪你可好?”
“二郎,你又惹大哥生气了?!等着,我去厨房给你找几个包子。”
“二郎,刘家倒了,大郎也走了,官家终究还是要动手了……”
“二郎,大哥执拗,不肯以大舍小,可官家那边不会等。你劝劝大哥,姑母于延安一文不值,切莫因我一人,引来雷霆之危啊!”
“二郎!张家的祖训便是守护延安一方百姓,我既冠张家之名、承张家血脉,便要遵照祖训!汴京之行你想都别想!只要有我在,就轮不到你们这些个小辈操心!”
“二郎,你不要怪罪自己。这是姑母自己的决定,姑母不会怪任何人。延安连年征战,是时候叫百姓好好歇歇了。”
“二郎,照顾好大哥。告诉他,敏娘有幸能托生张家,只是福薄不能伴其左右。下辈子…下辈子……”
脑海中张敏娇弱坚毅的身影逐渐与眼前之人重合,张渚鼻翼微动,喉咙发紧。他沉眸静气,哑声道:
“那你今日来此,所谓何求?”
孟珏洞若观火,自然看出张渚态度的松动。她不敢怠慢,郑而重之地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两份户契递了上去。
“听闻鄜延安抚使爱民如子,体恤士下。所以…当理解我护仆之心。我欲请安抚使替我保下随我出嫁的三位侍仆,待我入了平夏国境再放她三人离开。我这里有替她们准备的安身立命的银子。当然,她三人若能得张家庇佑,孟珏千恩万谢。”
张家众人没想到孟珏竟能看穿这一死局!更没想到她竟如此从容地任由自己入局,却为了几个仆从殚精竭虑,筹谋算计!
一时之间竟无人开口,张昭张斓二人收起嘲弄,张玟更是一脸肃然,抿口不言。诸人将目光投向张渚,静待他的答复。
“你……”张渚端看户契许久,随后将其放在桌上。他抬起头,第一次正视孟珏。
“你既求到我头上,想必是收到了阻碍。这事说大不大,说小倒也不算小……不过对于张家而言,到底还是出格了些。”
“和亲仪队中的随行陪嫁都是上了宝册过了圣目的,私自替换扣人可是欺君之罪。更何况张家在边北事务上的态度向来激进,若被人捉了辫子拿去声张,道张家不满上意破坏和亲,纵然有再多圣书铁券,也保不住张家的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