姬夜将那碟莲子放在她面前，随后恍若无事继续说下去，“此事蹊跷，仅一个通报时间，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，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，是不是稀奇得很？若如此来看，那便不能草草结案，可要好好查查这背后有何隐情。”
代纪问：“能确定何人要杀罗鸿吗？”
这是断案关键，也是意外之源，原以为难以彻查，未成想，姬夜直言道出：“跟杭州刺客，是一波人。”至于缘由，姬夜未向她详解，只道：“至于背后再是何人，除了朝堂上那几位老匹夫，何人有这般胆识，派人紧跟着我，来闹事？”
代纪原本在凝神沉思，听到这话，抬头看了看他，美目一弯，含了点笑意，“这话像在夸他们，不像敌对。”
姬夜手上剥莲子不停，也含着笑，摇头说道：“我与他们的仗，若说暗中争斗，可明面上也互不相让，只差薄薄一层窗户纸，捅破了，便是殊死决斗。一个国朝，无外患便有内斗，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。父皇留下的隐患太大，非一朝一夕可除得，他们那些世家，有些是开国君臣，都精得很，又不是蠢货，处处牵制我，四面催逼。”
听到这话，代纪手指微动，注意到重生以来她便存疑的一个点，按照前世轨迹，现在他已是真正的九五之尊。她想问问他如今为何还未登基，是有何变故？
思来想去，这句问话终究为问出口。代纪皱着眉头，转去分析案情，“这些刺客跟得这么紧，很奇怪。”
在杭州，这些刺客目的明确，是奔着取自己和姬夜的性命来的，怎可能跟到临州后，就如此善罢甘休，去杀一个临州县丞？若为灭口，为何不一刀封喉，一针毙命？而是用这等虐杀方式？且刺客杀人，最讲究无痕无迹，但杀完罗鸿，刺客却未销尸灭迹；他明明有时间如此做，明明只需放一把火，一切化为灰烬，又何故如此明目张胆，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，高调行事？此番作为究竟是何用意？
从这千丝万缕的迷丝中，代纪终于找到一道生路。她拿起帕上银针，按照前面姬夜所述，在自己嘴唇喉间比划着，想象着罗鸿死去的画面，道：
“刺客威胁罗鸿去请你们二人去狱房，随即故意用这种方法杀他，就是为了让你们二人看到他死去的一幕。就算你们不去，等那通话小吏回到狱房，见到此景，也会大肆宣扬，到时，你们也会再去瞧罗鸿的。”
她又继续道：“他让你去瞧，是因为幕后之人了解你心性，你瞧过这一幕，定会对郭绪手下留情，暂且再留他几日；让郭绪去瞧，是为警告郭绪。”
代纪放下银针，手指从自己嘴唇划到喉间，在玉肌上留下一道显眼的红痕，黑琉璃一般的墨瞳望着姬夜，“封唇封喉，是在警告郭绪，让他不要乱说，不该说的不要说。”
瞧着那道红痕在肌肤上蜿蜒出来，姬夜手不免一抖，手中莲子便就这么骨碌碌从桌案这头滑倒代纪那头。见代纪眼明手快地拦住，手指屈起剥开放进嘴里吃下，唇艳肤白，便衬得那道红痕更加明显。
姬夜手指不免微微蜷起，从她脸上别开目光，故作镇定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荷花酒下肚。
这莲子入口清甜，又因冰镇过，下肚是透身心的凉爽，尝到甜头，代纪也不再拘谨，就这么一粒一粒将那碟莲子慢慢吃罢，才继续道：
“如此讲来，这倒是有趣。若不想让一个知晓秘密的人泄露底细，应当赶尽杀绝，可这刺客却未如此做，反而借势保下郭绪性命……郭绪手中，有什么把柄让他们这么忌惮，不惜暴露踪迹也要警告他，却又不敢杀他灭口？临州案又有什么隐情？”
姬夜已然镇定下来，随口道：“或许是能扳倒他们的把柄。”
代纪点点头，半阖星目，若有所思道：“希望如此。”
姬夜看了她一眼，忽然又提起别的，“我今日来还有一事，带你去馆驿住。”
代纪不明所以，想起昨晚夜探二人的谈话，她以为不过寒暄之语，并未放在心上，没想到他真当了真，前来践诺。
姬夜道：“刺客现身，你这虽有亲卫护身，但到底不敌我身边安全。馆驿皇家场所，自会奉命护你我性命。”
想起李长宏在这，还要回自己的命，代纪断然否决，“若真有人想杀我，应当早就来了。我这还有些线索待查，不便离开。”
姬夜默然片刻，道：“有些事我想让你来做，可你来做，便意味着明示立场，届时，你若不在我身边，我很怕护不住你。”
他说这话，手不由自主地微颤起来，代纪察觉到他的异常，黑瞳慢慢沉下来，忍不住开口道：“其实我一直很好奇，”她顿了顿，身子微微后仰，下意识露出戒备神情，目光越发锐利，“在杭州那日，我还未与殿下谈成合作。我一介孤女，为何会有刺客执意杀我？这份缘由，殿下心中早就清楚对吗？”
听到她字正腔圆地喊自己“殿下”，姬夜便晓得这番质问他是躲不过的，他迟疑片刻，终究长长叹口气，正色道：“并非有意不告诉你，只是眼下实非场合。”
他竭力遏制住手中微颤，道：“时候到了，自会告诉你，绝不向你隐瞒。”他嗓音放软放柔，朝她又允下一个诺，融掉她身上似张满刺的戒备。身上所谓阴冷郁气、威严端庄荡然无存，全化为温和的无可奈何，“你站我身边，我何尝不该护你？若你在外性命有忧，我护你不及……”后面的话他未说出口。
代纪倏地一愣，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，愧恨交织。
她是不大会听信蜜言之人，毕竟也曾贵为人君。
身为女帝，手握权势，御座威仪，凤表龙姿，注定万众敬仰，自会有人为了特权对她前呼后拥、谄媚进谳，而她的看重与垂青也是笼络驭人的一种手段——若远如近地游离在权臣将士中，今日恩宠这个，明日惦念那个，远近难测，君心难辨。
她想，她精通此道，姬夜安能不熟谙？
权势将人打磨得更加冷毅持重，也更加敏锐细腻，面对肺腑之言时，不会轻信，也不会因为这一两句短小言语而心神不宁，反而会下意识有条不紊地分析其心真假，又习惯性暗中思之，这人这话，着甚来由？又为甚事？想讨甚利？
可，他无需用华美包裹言语，也未用华美包裹言语。
代纪什么都没说，只问他：“你让我做什么事？”
见她还未松口，姬夜也不再强求，知道她性子倔强，有些事她下了决心，别人再如何劝说，也是无用之功。只默默心道到时再给她多派几名护卫，日日夜夜轮流护着她。随即开口，交代正事：
“临州眼下，错案叠生，一有舞弊，二有走私，都要查清。按照秋桂祭礼俗，风雨交加日不会游街，且郭绪眼下被软禁，也无法行请神游街之实。”姬夜眉目间那股郁气又浮上来，扫了眼外头雨雾，沉声道：“但今晚，无论雨停与否，游街都会如期进行，由我亲自代劳，将郭绪软禁之事借由悠悠众口传遍临州。”
代纪看了他一眼，明白他要做什么了，问道：“你要造势？”
太子悄然莅临，无惧风雨请神游街，郭绪被俘……传出去不知会给太子美名多少，这等手法，她前世也没少做过。
“确是。”姬夜目光又落回她身上，凤眸满含柔色道：“但不是为我造势，而是为你，阿姬。”
代纪疑惑不解，“为我？”
“今晚游街，你要前来，我会选中你。明日，整个临州便知道你带着东宫之命。到时，你要高调出面，面见子松书院一众学子，与其谈话，一为探查线索，二为加大造势。除此之外，运河渡口你也可带兵探查，包括跟郭绪洽谈，挖出他肚中隐秘，此等事，都由你来做。”他静静望着她，对她说：“此事了，临州一案结，你的名头便大起来。再派人鼓动几分，民生推举，众情难却，破例让你参加秋闱，入朝为官。此一来，便正式开辟女官道路。”